江南四月, 和风垂柳, 细雨如织。皇后派给四皇子的众美人赶到松江府。她们已弃船登车,一路颠簸赶路, 无暇顾看路旁春色。因随行的邱大嫂手里有四皇子府邸的地址,他们直过去了。到了那儿一瞧, 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都没有。负责看屋子的是些老卒, 说死不许人进去。

无奈只得派两个人赶去知府衙门。众所周知, 松江知府贾琏素日多半不在衙门。报信的跟着衙役跑了半日才找到人。贾琏后脑勺都疼了, 只得请师爷顾之明和顾夫人王海棠同去。

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赶到门口一瞧, 众美人都还在马车上呢,松了口气:要是不留神让她们进错了地方, 再想搬家就得费力气了。忙上前见过邱大嫂, 又隔着车帘子跟皇后的侄女张小姐打了个招呼。遂命车马分开, 众美人往西边、张小姐往东边。

张小姐身边有个嬷嬷是皇后派来的,冒着雨早早立在车前活像只备战的蛐蛐。闻言立时喝道:“我家小姐乃皇后嫡亲的侄女, 为何不能从正门进府!”

贾琏拱手道:“嬷嬷说什么呢?张小姐本来就不住四皇子府, 有她自己的住处啊!”嬷嬷一愣:这个不在她的预料之中。“张小姐本是云英未嫁的姑娘,来江南游玩的。既有单独住所, 焉能住进隔壁表哥家的空宅?只怕要坏名声。”

“我们小姐从没来过松江,如何有宅子?”

“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,横竖是四皇子预备的。”

王海棠上前行了个礼:“我领张小姐过去吧。”

嬷嬷看了她一眼, 昂首道:“如何是个师爷的老婆出面迎客?贾知府夫人是王子腾闺女不是?好大的架子。”

贾琏登时拉下脸:“嬷嬷恕罪。拙荆数日前刚刚诞下犬子, 还起不了身迎接贵客。”

嬷嬷哑然。王海棠伸出胳膊:“请。”嬷嬷讪讪的, 偏还想争辩。

只听车内张小姐道:“四表哥走时说, 他和四表嫂有公务在身,需快马赶路。怎么比我们还来得迟?该不会出了什么不妥?”

贾琏含笑道:“张小姐放心,四皇子平安得很。再过些日子便能抵达。”

张小姐知道贾家和甄家本是老亲,交情不浅。这个贾琏明摆着站在甄氏那头,再问他也不会说的,暗自咬牙。王海棠又比划了个“请”的姿势。那嬷嬷忍气吞声引着马车跟她走了。张小姐的行李也跟着过去。

顾之明告诉其余车马往西边绕。

忽有辆马车中下来一位丫鬟,迎着贾琏行了个万福。“贾大人好。我们家小姐姓冯。此处有大爷的亲笔书信一封。”

“哦——是冯紫英家的妹子不是?”贾琏接过书信拆开来瞧。

趁他看信,丫鬟冷不丁的问道:“却不知四皇子做什么呢?”

贾琏随口道:“难得江南这么好的月份,他们小两口儿游玩去了。后续几年都忙着呢,不见得还能有闲工夫。你们姑娘却没什么事,可要出门玩会子?”

话音刚落,邱大嫂笑道:“你们松江府有什么好玩之处?”

贾琏道:“我们这儿还是个大工地,过几年才好玩。苏州离此处不远,姑娘们可以去逛逛,那儿好玩的多、好吃的也多。姑娘们都是读过书的吧,文人墨客游姑苏更有趣味。若怕不方便,扮作男装也容易。”

邱大嫂道:“扮什么男装,难道苏州大街上就没有小姑娘了?说起来他们那块儿的吃食就是太甜了,我们北方人吃不惯。”

“我也觉得,甜得有些腻了。”贾琏附和道。

顾之明道:“我吃着极好。”

“废话,你老家不就在苏州左近?你打小吃惯了当然好。”

邱大嫂道:“别的还罢了,我最嫌他们的肉包子里搁糖!”

三个人居然就这么讨论起了苏州的吃食!

听了半日,车上的姑娘们纷纷坐不住,冯小姐咳嗽几声。丫鬟忙说:“各位,这事儿回头再议吧。请问姑娘们该当如何?”

贾琏已经看完信收了起来:“都不小了,让她们自己商议。”

丫鬟迟疑一下,轻声道:“听说,杜家小姐也在松江。我们姑娘在京城与她本是好友,想拜访一二。不知……”

贾琏惊喜道:“杜萱正筹办职工学校呢!你们姑娘认得她?太好了!可愿意助她一臂之力?”

顾之明径直从怀内取出个小纸片递给丫鬟:“这是职工学校的地址。你们姑娘什么时候想去找她都行。舍妹也在。”

妙玉年后就已过来。因薛蟠建议过让她去帮杜萱的忙,小姑娘刚到松江地界就被他哥丢进职校。杜萱做事风风火火,也没给人家时间适应,劈头盖脸砸下一大堆事儿让她做。等妙玉回过神来已是半个熟手。

依着顾之明的意思,依然用“芝玉”这个名字。薛蟠好悬没蹦起来,指着脑门子骂他二货。只因顾之明跟顾芝敏谐音,他就被老婆起疑心了,还敢拿妹子胡来。遂欲把法号当大名使。妙玉嫌连上姓氏拗口,略去了“妙”单名顾玉。顾之明可巧嫌弃“妙”字,十分赞成。

这头冯小姐的丫鬟接了小纸片,回到马车上。顾之明领路,将一大堆车马引去了西面。姑娘们顶着细雨心神不宁下了马车,护送的胖达镖局帮着卸下行李搬入府中,只是不知谁的东西该放入哪个小院子。一大群婆子和大丫鬟将顾之明围上了。

顾师爷摊手:“问我作甚?不是说早都给了你们图纸?路上没分配好屋子?”说着四面张望找邱大嫂。

邱大嫂也说:“对啊!离京第一天不就给你们了?还没商议好?”

有个婆子道:“难道不是四皇子妃来分派屋子的?”

邱大嫂懵了:“你们小姐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?早说了隔壁那两口子不会管这边,你们诸事自主。就算做梦两个月也该醒了。地图她们肯定早已看熟,这就把屋子分了吧。”

不待婆子答话,顾之明先说:“既然诸位已到,晚生得走了,忙着呢。”

邱大嫂挥挥手毫无诚意道:“耽搁顾师爷公务,不好意思。”

顾之明也没跟她计较,拱拱手一溜烟跑路,几个婆子丫鬟齐声喊都喊不住。邱大嫂还说:“你们还人家作甚?又不与人家相干。”

冯家的丫鬟跌足:“总得有个人做主啊!”

邱大嫂斜睨着她:“你的意思是,八.九个妙龄未婚的姑娘分屋子,让顾师爷做主?”那丫鬟哑巴了。

事既至此别无他法,方才避去耳房的小姐们都被请了出来,摘下纱帽露出脸,于堂屋八仙桌团团围坐。

邱大嫂从怀内取出西院的平面图摊在桌上道:“因四皇子也不知道他母亲会送几个女人,所以命预备了十个相同的小院子。各位姑娘赶紧分吧,分不出来就抓阄。分完了好让人家镖师兄弟搬东西。人家出一趟镖也不容易。都有妻儿老小,早点做完事让人家回去。”

众人面面相觑。半晌,冯小姐叹道:“我早都告诉过你们的,你们只不信。先分院子再说。”

有位小姐道:“既然来了,不如先去院子里看看。大家各有喜好,也好挑拣。”

邱大嫂道:“我记得四皇子说过,这十个院子没什么两样。没种树也没修亭子,亦没什么假山啊石头凳子之类的。屋中陈设极简。听闻是金陵不明和尚出的主意。说不知道诸位美人都什么性情,不如只预备些基本物件,其余让她们自己各凭喜好弄去。”

姑娘们神色各异,有暗自欢喜的、也有当堂落泪的。遂打着伞起身同去看院子。

穿过堂屋,正对着一条两丈半宽的石子路。路的两边齐齐整整排列着十座院门,脸对脸一模一样。邱大嫂指着这路道:“四皇子仿佛说过一句,中间你们可以弄个长亭长廊之类的,也可种植些花木。”

走进第一个院子。三间略大点的屋子是堂屋、姑娘的卧室和书房,两间厢房给下人住。老实说这么小的地方若修个亭子必然拘谨。走进屋中,家具少见雕花,窗帘乃极平常的布帘。预备好了崭新的被褥也是布面的。多数姑娘红了眼眶,隔着门外沥沥春雨,好不凄凉。

第二个院子就在第一个的正对门,连窗帘花色都和第一个没半点两样。

第三个看的是第二个院子隔壁,依然如故。

冯小姐叹道:“不用再看了。”

有位小姐思忖道:“我记得这地方本来是工部一位大人家的宅子,后来贾琏大人买下来修缮准备自己住。有人提醒他四皇子要来松江,他便转手孝敬上去。难道工部那位大人原先的宅邸便是如此?”

“哦,那倒不是。”邱大嫂道,“原先的宅子整个是四皇子府。四皇子命贾大人把西边的一片民房买下来修了此处。还不知给不给钱呢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那位苦笑。

冯小姐四面张望道:“敢问,我们布置院子,能使多少花销?”

“哦,忘了告诉诸位。”邱大嫂微笑道,“布置院子的钱,隔、壁、街、坊、四皇子不管。因姑娘们离乡背井迫不得已被送来此处,故此四皇子不要大伙儿的房租、让你们巴巴儿白住着,想住多久住多久。另外,他还会给每位每月五两银子的饭钱,总共是四十两。莫嫌少,二十两银子都够寻常百姓一家子过一年的。但这钱不会分到姑娘们手里。因为你们不认柴米价钱,下人也不知靠不靠谱。厨房的人已经请好了。饭食上花销,每一笔都会写出来贴在厨房里。”能出这么馊的馊主意之人,当然又是薛蟠。

姑娘们这才明白“隔壁街坊”四个字是何意。真当她们是街坊、半点瓜葛也没有。

几个婆子齐声道:“去见张小姐!”

冯小姐摆摆手:“见张小姐何用?张小姐不过是隔壁亲戚,与我们能有多大两样。”

“出门的车马隔壁街坊会派人帮忙。衣裳每季会有管事来问谁要添的。只给寻常布衣,没有绫罗绸缎。不要的就不做。”邱大嫂道,“想穿好的,就自己想法子赚钱去。你们都会写字,帮人写信也能赚些收益。或是会画画的,到画铺子里当个画匠亦可。”

一位姑娘哭道:“四皇子何以做得这么绝!半条活路不给人留……”

“他做都做了,多说何益。”邱大嫂道,“有吃有穿有地方住,出门有不花钱的车马坐,还想要什么?人家又不欠你们的,凭什么拿自家的钱给你们花?当皇子家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?”

忽听外头飘进了一声“还有。”只见顾师爷的夫人王海棠穿过人群走进来,正色道:“我知道诸位家中父兄都官职不小。四皇子无心争夺太子之位,故此用不着你们家里帮衬他。身在江南,再不与京城相干。”

众人神色大变,霎时有好几位都想多了。

冯小姐微微垂头想了会子道:“不论如何,大伙儿舟车劳顿,今儿先安顿下来。”

路上她已成了众美人首领,大伙儿不觉便听了她的话。横竖这些院子实在没什么两样,很快分完。胖达镖局的镖师们帮着搬运完东西,撇脱告辞。王海棠见大略安置妥帖,跟邱大嫂打个招呼,脚不沾地的走了。

西院的厨子皆靠谱能干之辈,趁她们安置行李的工夫已做好了点心和羹汤送过来。婆子们趁机打听这宅子有些什么人手。

厨下的女人爽利道:“我们厨房有十个人,四男六女。当中四个是厨子和点心师傅,其余是帮佣。工钱四皇子府给,不与诸位姑娘相干。我们家都住在左近,有事喊一声便好。每晚都有值班的,姑娘们夜里想加个餐也有人做。”

婆子听见她说“工钱”而非“月钱”,便知道这些皆非奴才、乃是外头请来的。“方才有位老哥说,他是管安保的,这是何意?”

这女人道:“西院里头的人分三拨。我们是厨房班。还有卫生班,专管清扫院落、倒马桶之类的活计。姑娘们若不愿意自己洗衣裳,托她们带出去请人洗便好,便宜着呢。再有就是安保班,都是军营里出来的老卒子,十分靠谱。还养了几条看家狗,住在这儿最安全不过。知道你们都是京城来的,规矩古板,安保班没事不会进来,只在外圈巡逻。”

姑娘们全都懵了,没过多久纷纷聚集到冯小姐院中。冯小姐轻叹一声:“各位暂忍几日,我有盘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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